穿过九华后山层层村舍,我们来到一座普通的民居前。一方古旧的院落被雾气笼罩着,杂芜的树木上滴落着水珠,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檀香气息。
我此来后山,是要拜访一位年轻的禅者,一位卓著的画僧。很多年前,一个刚从京华艺校毕业的东北少年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办过一次成功的画展。又过了一些年,他的书画作品登上中国美术的最高殿堂——这是中国美术馆第一次为一个中国僧人敞开它高贵的大门。大约是在六七年前,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是在皖老的退居地。只是当时皖老正在病中,但匆匆的一面,却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感觉他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或许是职业的习惯,我很想捕捉这种所谓的“特别”,于是,借着这次来九华后山采风的机会,我来了。
先我而来的心安寺住持演慧法师为我们泡茶,他说妙虚法师正在午休,让我们稍稍等候。借此机会,我们参观了这间小小的客堂。堂轩上悬挂着一幅观自在菩萨的画像,一支幽然的檀香,茶几及座具古香古色,让人体味到主人的情趣。这时,法师起来了。下巴上蓄着胡须,微笑着,就像几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同样是一袭僧袍,但在一群僧人中间,还是能一眼就把他与别人分别出来。
“黄老师还欠着我一笔债呢。”
我看着他,不解其意。
“那一年我去迎江寺,本想请皖老赐我一幅墨宝的,但那时老和尚正在病中,黄老师承诺说,等老和尚病愈,一定满足我的心愿。”我这才想起,皖老圆寂前的一个月,他的确曾同藏学法师一同去过,我们的相识就在那时。然而事隔不久,皖老舍报西归,我协助寺里忙于皖老的后事,应付由此而引起的一系列烦恼,随后继续我曾经的生活,这笔“债”竟在脑海里生生忘记了。现在他重提此事,多少让我有几分感动。皖老并不是书家,偶尔习字,多半是兴之所至,是老人家生命活体的直接呈现,而从书法的角度,是并不被书界所称道的。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皖老离去几年了,妙虚仍惦记着老人家的字。我知道,他惦记的,是一份至诚的情感,是一份对前辈禅者深深的敬意。
一杯茶毕,我们走出这座古旧的老屋,在桂花树下合影留念,临别时,他送我一本他的最新画册。但我更喜欢他的字,遂提出要他的写经偈,他满足了我。好多年前,藏学法师曾送我一本妙虚法师的书帖。我喜欢他的字,甚于他的画。无论是他行规中矩的血经指书,还是大气磅礴的狂草,都让我能穿透这些文字,感觉到一种别样的性情。中国的方块字是从自然万象中提化而出,不论是怎样的字,永远都是活泼泼,光闪闪,就像禅者的心意。我们正处在一个电脑的时代,汉字书写功能渐近消退,却有人在这种古老的象形字里独得其乐。然而欲望飘零,随处可见的书法家们总是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欲望难以掩饰地表现在他们的书法作品中,为这个浮躁的时世更增添一层发亮的油彩,于是,那原本活泼泼,光闪闪的心意,也就随之被生生遮蔽了。我喜欢妙虚的书法,正在于他在书写中所表现出来的属于自己的个性,不着浮世的尘迹,看不出躁烈的烟火气,其线条又像佛经中的“金刚杵”,刚而能柔,柔中且刚,足见他厚实而深彻的书法功底。
或许这一次相见对于彼此都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一周之后,我再次来到九华后山,来到这个叫朱备的村子。他说要带我去看几座山野小庙,这正是我所乐意的事。这一次,我在他的天华峰下院住了一星期,这是我们第一次长时间近距离地接触,我也就更多地走近这位年轻的禅者。平常的日子里,他闭门读经、行禅、作画,接待到访的朋友;清晨或是傍晚,他穿着宽大的僧袍,在乡村的田野里散步,与老农大声地谈庄稼,谈收成,显得其乐融融。这让人想起一千多年前距此不远处的另一位禅师南泉普愿,普愿以稼穑行禅,妙虚做笔墨佛事,行的都是平常之道。无论是普愿还是妙虚,都在这平常之道中悟见生命的真意。
一周的时间里,他领着参访六亩田心安禅寺,看青峭湾宋代石塔,又拜谒了十王峰下北宋时期的净信古寺,最后,我提出要去他的天华峰看看。他看看天,又看看我,天时阴时雨,而去天华峰,没有一条可行之路,他似乎有些怀疑我登山的体力。但我此来的目的,就是要寻找一个禅者曾经的行迹,或许是一种积习的毛病,越是非同一般的人生,越是能激起我一探究竟的欲望。十年前,二十六岁的僧人妙虚在北京中国美术馆成功地举办了个展,繁华落尽,妙虚突然归隐,从而给一片叫好的中国美术界留下一团疑云。历史上绚烂之后归于寂静者不乏其人,如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李叔同、后来的弘一律师,如中国当代密宗高僧清定上师,但他们都是在人生的末期,有的则是在红尘白浪中翻了几滚,遍体鳞伤后才突然归隐的,而正处青春年少,且前途一片光明的妙虚却在他人生刚刚开始的时候消失在人们关切的视线之下,不独是中国的书画界,就是我,也要在那一串问号后再添加几个问号了。我想知道一个风头正足的青年画家突然归隐其本身隐藏着怎样的玄机,我想知道那使他在刹那间顿然领悟的到底是怎样的神秘境界。
这个冬天多雨而阴冷,但我要去天华峰的决定也像这固执的天气一样无可更改。那一天当我们乘着索道登上九子岩时,连日的阴霾中忽然露出一抹灿然,站在九子岩上回望远处的朱备乡,层层云海在山脚下翻滚,眼前是一片令人眩目的世界。沿着一条流水小径,我们向天华峰顶艰难攀登。十年前,妙虚就是沿着这条流水小径一步步登上天华峰的。后来他回忆说,那时的他似乎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却在冥冥中感觉到一种神秘的召唤,他不顾同行者的反对,坚持向那没有目标的山峦走去。傍晚,他来到海拔一千米处的天华峰,在一处古寺的遗址上歇下脚来。直到一年之后,当他在这古寺的遗址上垒石筑茅,建起一座简易的禅院,他这才知道,早在半个世纪以前,他的师爷就有在此筑茅安禅的打算,那些生满苔藓的石料,那些横在草丛并开始腐烂的木头……,他也终于明白,那冥冥中神秘的召唤,正是来自一个早就作古的老人。禅宗是讲究传承的,有时候,在这个过程中,最急迫的不是那茫然的弟子,恰恰是师者。而这种传承,往往又有着某种必然。或者说,是一种执着的信念,让几代禅者把一段久远的符号串在了一起,年轻的法师终于续起一段久远的香火。
吉祥禅院由三间石屋组成,坐西朝东。天华峰左拥狮子,右偎天蟾,是一块温暖的腹地,然而却少有人烟。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在这里度过四年艰难生涯的,如果没有发自生命本意的执着,任何人都无法忍受这近一千余个孤独的日子。我们爬上一块巨石,妙虚脱下鞋子,对着远处的云海长啸一声,接着又大声吟颂一首古人的偈句,那种自得,就像一个帝王在他的御花园里。他说,那四年里,他每天在石屋里读经、坐禅、写字、作画,每天看云开云合,看日起日落,竟不知道岁月的更替。我忽然想起苦行林中悟道的释迦牟尼,想起终南山“饥餐松毛,渴饮山泉”的虚云老和尚。有人说,释迦牟尼最后还是走出了苦行林,虚云老和尚也终于走入了世俗社会,成为一个一生跨四代朝廷、肩挑五家法脉的一代高僧。然而,正是那段苦行林中的静坐和终南山的幽居,才成就了释迦的伟大和虚云的高拔。而对于僧人妙虚来说,天华峰的四年,该是他人生和禅思发生根本变革的四年。妙虚说,画也好,字也好,不过是心性的外化而已,而人生终极的目的,则是对生命意义的体悟。他说,这一切,都得自于天华峰的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
沿着一条山径,我们终于爬到天华峰顶。与巍峨九华的其它山峰相比,天华峰的海拔并不算高,但站在这里眺望四野,却大有连天接地的感觉。刚下过一阵雪,四周是一片冰雪世界,山风呼啸,时而有冰雪融化的咔嚓之声,这声音让我们不禁悚然,也让我们警醒。一股浓雾铺天盖地而来,吞没了天华峰,吞没了狮子峰,也吞没了我们,四野皆浩浩汤汤,苍苍茫茫,我与他仿佛也都化入那一片浓雾之中,不复寻见。也是在这时,我仿佛就理解了妙虚那汪洋恣肆的狂草,理解了他的那些充满吉祥与欢愉的梅、兰、菊、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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